不知道是不是吹到了冷风,他掩唇低低咳嗽了几声,声音隔了很远飘飘渺渺地传过来。
和风雪一样萧索。
大秦后宫里唯一的妃嫔、少使赢嫚看着那道清减的背影,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话:我怎么感觉他跟大王好像啊?
宫人恭敬道:子婴公子是先王弟所出,和大王自然是有些像的。
赢嫚摇了摇头:不,不是。我是说气度,对,气度很像,你没感觉到吗?
宫人头皮发麻道:少使,慎言。
赢嫚嘟了嘟嘴:好吧。
她说着与庄喜几个宫人擦肩而过,那几个小宫人朝她行礼,她像是习惯了一样没去理会。
庄喜与那女少使急匆匆行过礼后,风风火火跟上了嬴政,看见他居然把风帽摘了下来,大惊失色,立刻给他扣了回去:公子不能吹风啊!夏太医的医嘱公子这是犯了多少了!
嬴政却没有理会这个问题,只是咳嗽几下,道:刚才那位少使,是赵政册封的?
庄喜听见他直接喊大王名讳,顿时小脸煞白煞白的,嘴唇都抖了起来:公子你别这样,你怎么了,大王的名讳,不能说啊
嬴政只是沉声道:回答。
庄喜又是一抖,是、是大王册封的。
说清楚些。
清、清楚些公子,咱们不能议论后宫啊,这是大罪
嬴政停下脚步看着他,眸子在风帽下看不清楚,但是庄喜就是莫名觉得可怕,忙道:是三年前,赵太后那边有个表侄女及笄,想要大王纳到后宫去。大王不肯,太后绝食数次,每次都差点救不回来。
朝堂上本不应该掺和这些,但是当时太后一直以死相逼,闹得沸沸扬扬,朝野上下不少人都责怪大王不孝,二十多个朝臣因此跪在咸阳宫外死谏,大冬天的,前前后后跪了快一个月,有几个老臣还跪到晕厥,大王最后才封了她做少使。
庄喜一口气说完,深深吸了一口气,觉得自己这脑袋怕是留不到明天了。兰池宫是大王寝宫,多少人在暗中守着啊,他这番话现在说了马上就能穿到大王耳朵里。
完了。
而嬴政半晌没说话。过了良久,才轻声道:他很难过吧。
庄喜不用提醒都知道公子说的是谁了,小声道:下人不敢揣测上意。
但是他曾听相熟的宫人说,那份册封少使的诏书是大王亲自写了让人送到赵太后手里的,太后打开后沾了一手的血。从那之后,大王就再也没去过太后的甘泉宫了。
也不知道大王到底为什么不肯纳妃,如果是生气当年赵太后做过的丑事,不至于如此啊。听说那封诏书写完,大王当场喷出一口血来,心气郁结到连太医都束手无策。后来还是长安君白起觐见,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,才使大王好起来。不就是纳个人进宫吗,何苦何苦呢。
这些庄喜都没敢再说,瞧着公子神色不佳,他就都咽了回去。见嬴政一直在出神,庄喜小声道:公子,还是早些回去吧?
嬴政回过神,一言不发地走上前去。他刚才脑海中想起了一段短短的回忆,没头没尾的,是一个白衣少年在他唇上啄了一下,万分真诚地说:我只要先生一个人。
他像是回答了什么,却想不起来,只记得那少年固执地反驳:我才不听他们的,我是秦王,谁也不能奈何我。
他只是笑了笑,轻轻吻了下少年的眉心。
好像是在新郑时的事,盛夏时分,天光明媚落在雪白纱窗间。记忆里甚至还能想起外面玉兰树上的蝉鸣。
那个曾以为没有谁能让他妥协的少年,终是长大了。
嬴政回头看了眼兰池宫,灯火通明,火树银花,光芒柔和又温暖。他轻笑一声:好事,走吧。
转身走入茫茫大雪中。
巍峨宫阁静静伫立在夜空下。
少使赢嫚提着食盒,由宫人领着进了兰池宫。这宫殿内也建得如同一个迷宫,走廊曲折迂回,房间多不胜数,赵政每天都是随意在其中一间睡觉,谁也不知道他的行踪。
赢嫚走到了书房门口,侍官见她来了,禀报道:大王,少使送了夜宵过来。
房间内,有两个密卫半跪在地上,正在汇报事情。赵政倚着软座的靠背,面色阴沉,没有回答。
侍官知道还是像往常一样不会见的,小声道:劳烦少使了。
赢嫚也不懊恼,将食盒交给侍官,安安静静地站在门边看了一会儿,才对侍官行了一礼:那赢嫚告辞啦。
侍官忙回礼:少使折煞下官,少使慢走。
少女点点头就离开了,侍官看着她远去的背影,叹了口气。
三年了,大王从未去找过这位少使,倒是她本人,每天都送些夜宵过来,明明连人都见不到,还是送。为人是很识大体的,从不添什么麻烦,还会带着太子殿下玩耍识字,是个好姑娘。
可惜大王不动心啊。
书房内,片刻的静默。
赵政估计赢嫚离开了,才示意密卫:继续。
一个密卫道:子婴公子执意回长安宫,刚才与少使碰了面,不但直视少使容颜,还向宫人问及大王册封少使一事,直呼大王名讳。
哦?赵政一贯冰冷的脸上罕见露出了一点别的情绪,关心的却不是赢嫚的事,胆子不小,他走出兰池宫了?
密卫顿了一下:是的。当时有个宫人指出生门在东边,但是公子走了西边的死门。
赵政扣上折子放到一旁,赵婴还精通这些?
密卫点头道:以往的汇报上,子婴公子缠绵病榻,大多是靠看书消磨时间,或许有所涉猎。
赵政不置可否,头也不抬道:下去吧。
说完他压抑地咳嗽了几声,捂着嘴的手帕上隐隐带了血迹。
两个密卫见状也没有多说,大王自从三年前那一场呕血后,心气就一直有些郁结,偶尔累极了会发作一下,就像今天这样。他们之前不是没人劝大王看看太医,但是都无疾而终,劝多了惹得大王动怒,反而得不偿失。
两个密卫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,拱手悄然退了出去。
房间里,赵政枯坐半晌,眼底一片沉寂。
良久,他的眼睛亮起来,将盛放玉玺的匣子拿到面前,打开了里面一个小小的暗层。
暗层里是一只小泥佣,模样很普通,市井里小孩子常拿来玩儿的那种,只是这个泥俑是新郑那边的风格,秀气小巧,五官一板一眼,算不上特别精致好看,但是也能看得过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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